這是2013年投稿溫世仁短篇武俠小說獎的作品,雖然不能獲得評審的青睞,不過個人蠻喜歡的,還是放上來和大家分享

 春劍

 

    俗語云:「世事如棋局局新。」韓希烈倒是認為師父說的毋寧更準確:「人生如棋。棋要下得好,便不能動情,一旦動了情便有患得患失之

 

弊,所謂『當局者迷』,不過如是而已。」他和魏月波何嘗不是如此?否則怎會落得如此結局?想是他未能將這條鐵律謹記在心。

 

 

    秋八月,衛河河畔遊人如織,往年這時節他應是攜著一罈好酒,藍衫便靴,跨馬揚鞭,迤邐行過遊仙巷。臨清州自洪武年間運河開通就是出了

 

名的繁華輻輳之地,進京趕考的舉子、南下蘇杭的商賈川流不息,為南北之要衝、京師之門戶。客途寂寞也造就了此地秦樓楚館林立的局面,自古

 

便有「三十二條花柳巷,七十二座管弦樓」之雅名,而遊仙巷更是其中之最……巷尾的玩月樓,他想起從前月波在她那幢小巧的名為「築玉」的別

 

苑內將香案擺上,案上羅列珍饈美饌以待來客,他們一同酌酒望月,月波會乘著一團酒興,張絃鳴琴,曼聲而歌一曲〈醉相思〉,或者奏起她那名

 

揚天下的〈歸風送遠操〉。人定時分,紅燭高燒,羅帳昏昏之際,千種旖旎,萬般妖嬈,原來他們也曾有過這般數說不盡的美景良辰,莫非正因如

 

此,他才將往日百轉柔腸全換作滿腹殺機?他提的不是一壺「醉紅妝」,乃是三尺利刃,渾身猶似血人,剛剛自臨清鐵牢九死一生逃出來。

 

 

    昔日紅粉知己;今日將淪刀下亡魂。這筆帳,不知誰虧負誰較多?

 

 

    滿路行人見韓希烈這副狼狽的模樣,無人敢朝他多瞅一眼,紛紛繞道走避,無形中給他開了一條路——直通閘口的路,今日,玩月樓的「臨清

 

四月」群集於泊在閘口的一艘五彩畫舫之上,這艘畫舫來頭不小,正逢今日中秋佳節,吏部尚書金世澤的獨生公子廣邀賓朋,來者皆是達官顯宦。

 

座上貴客甚至有山東知府朱鵬振、臨清知州高天衢。為了一睹「四月」的丰姿,簡直轟動州縣,全臨清的百姓蜂擁而至,往閘口的路上,車馬闐

 

咽、士女雲集,本來水洩不通,連隻蜜蜂也休想鑽過去,此時卻全像商量好了似的紛紛為這殺星讓出條路。

 

 

    「臨清四月」便是臨清州境內以魏月波為首的四位煙花名姬,依年齡次第是月池、月帆、月賓,環肥燕瘦各擅勝場,歌舞管絃件件通曉,上自

 

王侯公子,下至販夫走卒,無人不識「四月」之名。

 

 

 

    只說這金公子為四位嬌客費盡心機,畫舫內外一層又一層布署了數十名金府的護院,而州府的兵丁則將趕熱鬧的人潮全給驅到一邊,輕易不得

 

近前半步,全遠遠落在百尺以外的距離。不過一眾好事之徒顯然興致未減,仍伸長脖頸翹首以待。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在最前頭的人牆之後住了腳。只聽旁邊七、八個繡服絲履打扮的少年公子,搖著扇兒正在談笑,一個穿朱衣的道:

 

 

「頭先來了四頂轎子,二頂是空的,據說那魏二、魏四梳妝未畢,遲遲不肯來,金府的奴才來來回回已催過三四遍,只推說衣裳首飾已舊,服侍不

 

了大場面,在那兒拿喬呢!」

 

 

    當中一個藍衣的評論道:「依我說,魏家這四個粉頭兒估量還是月波姑娘最可人意,雖說她年紀長了些,不過和那些虛心冷氣的娼婦們硬是不

 

同,別的窯姐看中的是你囊中的金子,惟獨她眼裡最見不得渾身銅臭的紈絝子弟,反而敬重那些浪跡江湖鋤強扶弱的英雄豪杰,你們難道沒聽說,

 

當年剿了『赤水十三梟』,名震九州的袁判官,就只收了那麼一個嫡傳弟子——韓希烈,自他老人家五年前退隱江湖,接下陝北、兩廣那兩件大案

 

的皆是這徒兒,他們師徒可是唯二以江湖中人的出身躋身官場的英雄人物,先後獲今上賞識,敕封五品『觀風使』。旨在『觀風望俗』,代天子巡

 

行天下、懲奸除惡。月波姑娘和此人交情匪淺,屢次在危難之際襄助於他,深受江湖中人的敬重。青樓之中竟也有這等豪爽磊落的奇女子,可謂出

 

汙泥而不染,當真教人欽服!」

 

 

    此話一出,聞者莫不大吃一驚。二十年前『赤水』一案,至今被人們傳為奇談,便不是江湖中人也知之甚詳,至於陝北彈劍山莊和兩廣紅花幫

 

的案子亦是轟傳南北,是以眾人對師徒倆的名號及來歷雖不及那藍衣青年這般如數家珍,倒也並不陌生,先頭那朱衣少年睜圓了眼,吐舌道:「天

 

老爺,你說那降了陜北『天魔星』君千練、掃蕩兩廣一帶流寇『虎面太歲』方逵一夥的那個『小觀風』韓希烈是她的相好?這娘們若和他真有這等

 

交情,倒是得罪不起!」

 

 

    另一位綠衣公子此時扇子啪地一收,高深莫測地搖頭笑了又笑,道:「非也非也,列位消息未免太不靈通,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。王公子把

 

那姓韓的說得那樣玄乎,卻不知此人真正是個衣冠禽獸,就算魏家的雌兒攀上了他,未必我們就要怕了。」王公子——便是那藍衣青年,聽得連耳

 

根帶脖子都給急紅了,高聲道:「姓洪的,丟個磚兒也要有個影兒,說話憑良心,二十年前那十三個兇徒在陽谷、壽張、東阿一帶轟州劫縣,屠戮

 

良民。不說別人,只我爹娘當年正是慘遭他們的毒手,承袁師父他老人家誅除奸邪,為我們討回公道,恩同再造,無憑無據你怎麼可以血口噴

 

人!」

 

    綠衣少年扇柄將他一指,厲聲道:「姓袁的師徒與你非親非故,你著急什麼,我洪某自有道理,若非我爹爹是知州的僚佐,這消息不知州府還

 

要瞞多久。半月前夏津縣的縣老爺高知敏,夜半三更教人殺了,滿門老幼良賤一十五口無一人倖免,此案至今不知是何人所為,縣裡的庫銀三千兩

 

更不翼而飛,有人看見姓韓的在案發數天後,天剛破曉,鬼鬼祟祟,趁著臨清城門一開便要逃走,守門的察覺有異,搜他的身子,你猜怎麼著?」

 

他故意地一頓,瞅著王公子笑得不懷好意,那王公子須臾紫漲了臉皮,正待和他吵嚷,綠衣少年又氣定神閒地說下去:「那些官差在他身上搜出了

 

五十兩銀子,這還不稀奇,稀奇的是每一封銀子都有縣衙的官印。天底下竟有這等剛好的事。這不就叫做:『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』。想咱們山東

 

這些年劫案頻傳,青天白日人也不大敢在路上走動,死個地方官兒也不是一兩回的事了,每回都不了了之,如今我倒是明白了——原來做官的自己

 

就在做賊,怪不得普天之下只有咱們山東的賊能成精作怪、飛天遁地!山有攔路虎,水有吞舟魚,都要不能住人了!」

 

 

    此時那王公子便好似洩氣的皮球般,神情頹喪,微弱地辯駁了幾句:「哪有這等事,這分明……分明是遭人陷害。」不過,眾人已不大理會他

 

說些什麼了,紛紛點頭附和那綠衣少年:「洪四公子說得是,咱們不怕真小人,只怕偽君子!」韓希烈聽到此處閉了閉眼,不動聲色。

 

 

    這姓洪和姓王的公子正爭論得不可開交,不知何故忽然都沒了動靜,與此同時,人群一陣鼓譟,韓希烈睜眼一看,原來是兩頂軟轎剛剛由金府

 

的家奴擡來,轎內正是金公子千呼萬喚才盼來的月池、月賓兩個艷妓。臨清閘兩岸萬人鑽動,疊肩壓背地爭睹「四月」容貌。

 

 

    只聽銀鈴一聲格格嬌笑,兩頂轎子次後那頂,裡頭有人掀開轎窗的珠簾,偷眼瞧看,很是嬌憨可掬,殊不知簾兒一掀,竟有一物猛地自窗內竄

 

出,快如電光石火,眾人只見一道黑影躍入人群之中。隨後轎內便傳來一聲嬌呼:「唉呀!我的貓啊——停轎、快停轎。」四個轎夫慌忙停步落

 

轎,隨侍的小丫鬟趕著上前打起轎簾兒,轎內的美人兒款款下轎,韓希烈定睛一看,不是別人,正是年貌最小的魏月賓,她年方及笄,身材嬌小,

 

似是朵挨不得黃昏、經不得風雨的帶露春花,神態憐人。

 

 

    她ㄧ壁廂走近人叢,一壁廂叫喚:「銜蟬奴——」原來這喚做「銜蟬奴」的貓兒乃是魏月賓的愛寵,通體雪白,惟嘴上有一塊奇異花紋,便起

 

了這樣一個刁鑽名兒。這月賓為了尋貓不覺走入迎面的人堆子裡,眾人也就兩排散了容她走過,便在此時,聽得一人問道:

 

 

    「月賓姑娘在找的可是這隻貓兒?」

 

 

    「多謝公子,奴家……」月賓滿面堆笑,頭方一抬,見了來人,一時連歡容都僵在臉上,笑語全噎了回去,一張花容嚇得青中泛灰,活像見

 

鬼,勉強開口,卻是聲音也哆嗦了:「韓……希烈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一手提著「銜蟬奴」的後頸,一雙冷目如冰,站在那兒活似一尊催命閻羅。那畜生被捏痛了,四足在空中撓掙,口中發出喵嗷喵嗷的慘

 

叫。說時遲那時快,月賓見來勢不好,扭身便逃,不過任她再快也是枉然,眼才一瞬,韓希烈那柄快刀不知何時早已抵住她的頸際。

 

 

    「殺人啦!殺人啦!」變起倉促,眾人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,連聲驚叫,四下逃竄。

 

 

    金府的府衛與州府的兵丁望風全湧了上來,一字排開,將韓希烈團團圍困在中心。韓希烈將魏月賓扯過身前,刀子仍舊架在脖頸之上,月賓嬌

 

嫩慣了的人,受這驚嚇險些閉過氣去。

 

 

    為首的官差吆喝道:「大膽賊徒,今日尚書公子與知府大人、知州大人在此,識相的自己背翦了雙手乖乖就逮,否則休怪刀劍不長眼!

 

 

    「各位官府的兄弟,短短半月便認不得韓某了嗎?」韓希烈厲聲道:「韓某不想傷及無辜,有樑子的結算,無糾葛的擺開,今日我單找魏月波

 

這個賤娼,你們別枉送了性命!

 

 

    官兵們對看了眼,使個眼色,刷地一聲全抽出雪亮的鋼刀指著他道:「韓希烈!你這惡賊身上揹了偌大一樁人命官司,如今膽敢私逃在外,正是

 

罪上加罪!衙門正等著緝拿你歸案,你還想走到哪去?弟兄們,給我拿下!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押著魏月賓踏前一步,那為頭兒的官差忽地哇地吐了一口鮮血,一支顫巍巍的羽箭將他穿了個透心涼。同時,在場眾人無不吃了一驚。

 

 

    「不好了!有埋伏,這姓韓的有同黨。」兵丁們一疊連聲的嚷開。驚惶地左顧右盼。

 

 

    只見兩側民房的屋簷上,不知何時悄悄現出數十道人影,個個黑巾蒙面,此時行蹤暴露,當中一人打了個手勢,人影齊刷刷落地,四面八方如

 

潮水般朝官兵們掩了過來,動作矯健,功底不弱。這群不請自來的人恐怕善者不來,不知又是什麼陷阱。然而,他的目標很明確——就是魏月波。

 

這群黑衣人——不管他們是何人,總之,倒是在緊要關頭幫他一個大忙,引開了那些官兵的注意。這時兩造人馬已交起手來,喊殺聲不絕於耳。

 

 

    月波的歌聲伴隨著琵琶撥弄之聲自湖面上悠揚飄來:

 

 

解衣親啟金鏤箱,

 

 

搏得風塵姓字香。

 

 

秋風秋雨涼已遍,

 

 

哪知獨熱美人腸。

 

 

    這曲子一傳到韓希烈耳內,聽得他對咬著牙齒,五內如沸,幾乎將牙咬碎。腦海中不由得猛然想起,山東提刑按察使文定山在夏津縣命案後三

 

日,命他到高府查案。山東因盜匪甚多,官衙裡都設有密室以備不時之需。因單單失了個知縣獨子高晏齡,恐怕是命案關鍵,務必要尋他出來。韓

 

希烈仔細搜查高府,在知縣夫人房內的一面更衣鏡上發現一枚血手印、鏡前落下一支蘭花簪。幾經嘗試,終於掀動機括,開了鏡門,救出奄奄一息

 

的高晏齡,這面鏡門卻是作怪,由外向內怎麼看著都不過是一面普通的鏡子,由裡向外卻是把外頭看得一清二楚。高晏齡在血案發生之時見過兇手

 

的面孔。他便帶著這孩子搭船,沿著運河前行,孰料在臨清遇伏翻船,盤川皆落入水中,因凶險至極,先安置了高晏齡,就近來到玩月樓向月波告

 

借銀兩,她柔情款款一口應承,親治酒席為他餞別,她在席上唱的便是這一支曲子。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趁亂拿住魏月賓,如同挾住一隻小小的兔兒,提縱身形,迅如鵬鳥,幾個騰挪一口氣直闖泊在渡口的畫舫,沿路便有幾個兵丁持刀欲

 

救,卻是忌於傷了金公子貴客,不免躊躇。韓希烈就在這一躊躇之間來到畫舫之前。船上的護院吃了一驚正急忙收去踏板,收到一半,只見他順勢

 

將懷裡月賓往水裡只一丟——也不管她識不識水性!那些個護院張著嘴霎時不知要先收踏板,還是要先救人,踏板尚抱在懷裡,哪禁這韓希烈好俊的

 

身手,猛地一躍,有丈來遠。足尖輕悄悄一點那踏板邊緣,借力使力一個鷂子翻身,人便穩穩當當地落在這些護院的身後,彷彿毫不費功夫,而他

 

們手裡的踏板卻早已震脫了手。有如大夢初醒般,府衛們在短短一剎時,已明白自身實力與此人差距甚遠,方才他若有心要他們的命,就是有十個

 

腦袋也教他砍掉了。

 

 

    「不好啦!賊子上船了!」

 

 

    外面喧嚷成一團,魏月波氣定神閒地撥弄懷中四絃,音色醉人,她細細地唱,沉沉地想。霍啷一聲,面前四扇冰花格子門一齊倒下,撞進三個

 

府衛,摔在地上已是不能動彈。她手兒一顫,曲音戛然而止。

 

 

    皎潔的月光自門外放了進來,韓希烈緩緩抬起臉來,溶溶月色使他年輕精悍的臉龐泛起幽寂冷肅的剔銳殺意。

 

 

    當日玩月樓餞別,早就預下埋伏,他疑不到她。賊人闖入,差點命喪亂刀之下,他不曾疑她。就連酒裡下藥,生死關頭他仍不願亦不忍疑她!

 

是那幾封要命的銀子——她親手打開他的行囊,親手一一緘封,親手將他迫向死地!他在牢裡承受無數次的拷打與各種慘酷的毒刑時,腦子裡想的

 

還是同一件事:「為什麼?」為了情?相知八年,盟約白首,他未曾相負。就是她別有情郎,亦何忍下此毒手?為了財?她會為了多少銀子出賣

 

他?

 

 

    那魏月波不閃不避,彷彿事不關己地睇視他。她一如舊時那般眉間踈懶、意態嬌慵,態度十分沉靜。好似今日他們倆人依然是在她的築玉小閣

 

內密會,專程等著他似的。他雙目來回踅了一遍,艙房內月波面前一張髹漆鳥獸紋螺鈿黑檀桌兒,滿擺著珍饈佳釀,卻是一箸未曾動過,旁邊黃花

 

梨三足瓶几擱了一盆蘭花。地下隨處散放著幾隻酸枝木圈椅,一個人影不見,便道:「其他人呢?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抿起唇兒,似笑非笑,卻是不曾答應。反倒擱了琵琶,執壺把盞,倒了一杯酒,俏生生地道:「聽說韓大哥在牢裡受盡酷刑,不曾供出高

 

晏齡的藏身之處,真正是個尚義的英雄,月波平生最欽重的便是英雄,怎能不敬你一杯。」說著,抬起酒杯朝他遞去。韓希烈卻把長刀向她眉心一

 

指,只是重重的一句:「為什麼?」他一直就想問她這一句,刀尖向前送出,觸在她的眉間,她凝然不動,放下酒杯只是笑。

 

 

    「在一刀殺了妳之前,我想知道真相。」

 

 

    玉手輕抬,雲淡風清地將刀鋒挪開數寸。「人情反覆,猶如湖上波瀾。」她抬起頭,一對冷目晶晶照人:「月波自八歲賣入娼門,深得箇中滋

 

味,韓大哥走慣江湖的人難道真不明白?你把月波看得太高了,老鴉窠裡還想出鳳凰?幹這種下賤營生的人,哪裡曉得廉恥為何物。我們迎張送李

 

的生意本就有口無心,是月波負了你,要殺便殺,何必尋根究底。」

 

 

 

    「月波,到了這個地步,誰也不必瞞誰。妳實話對我說,是誰指使妳這麼做的?他給妳多少好處,讓妳賣了身子還能出賣良心?」

 

 

    「我看是韓大哥實話對我說了吧!我曉得什麼呢?」月波道:「你真以為月波這條小命已捏在你的手裡了嗎?明人眼前不說暗話,月波只問你要

 

高知敏十二歲的獨子高晏齡,搜遍整個高府也不見他的屍體,他是唯一的活口,韓大哥是個知輕重的聰明人,一定知道為何能從鐵牢生還。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冷笑道:「月波也是聰明人裡頭挑出來的。知道高晏齡還活著的只有官府中人,指使妳的那人是誰,韓某不妨猜上一猜。有一件事妳說

 

錯了,當日倖存的,非止高晏齡一人。夏津知縣高知敏和臨清知州高天衢是廣西同鄉,有總角之誼,走馬上任之初原欲拜會昔年故友、今日上司。

 

命案當日高府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,竟是知州夫人曲蓉。曲夫人在命案發生之後也下落不明。闊別十多年,她為何寅夜來訪呢?……月波可知其中

 

緣由為著什麼?」他自懷中抽出一支式樣別緻的蘭花簪,慢慢收住面上笑容,沉著臉道:「妳認得這支蘭花簪麼?這是遺落在高知縣府上的東西,

 

高晏齡告訴我他家上下,並沒見過誰有這支簪子。這蘭花樣式,和妳一直珍藏的那只妝匣上頭刻的圖案,一模一樣。從前妳曾經告訴我,那是母親

 

的遺物。那麼,簪子的主人便有兩種可能,要不,便是曲蓉。要不,便是與妳相關之人。案發當晚,妳人在哪裡?」

 

 

    魏月波道:「蘭乃雅人愛物,處處皆有,有什麼稀罕?韓大哥就憑這支簪子想入人於罪,未免欠缺周詳了。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眼風向瓶几上那盆蘭花掃了過去,這盆蘭景花容窈窕,形如水晶,吐辦如梅,香氣沉馥,一面留神一面口裡說得斬釘截鐵:「不!這支

 

簪兒不同,它仿的是川蘭名品『春劍』,幾乎維妙維肖,只差香氣有無而已。」

 

 

韓希烈再朝她相了一會兒,眼神清稜稜的,道:「月波可知馬亘磊將軍『赤水案』麼?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見他沒說上幾句,卻是句句道中心病,並不接話。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不理會她,自管說下去:「二十年前,山東地面出現一幫盜匪,共約十三個人。這群匪類和那些走投無路的山賊草寇不同,個個武藝不

 

凡,且行事狠辣,但凡做案絕不留一個活口。定遠將軍馬亘磊告老還鄉,三艘官船載家眷十餘口,奴僕、武衛四十餘人,共約五、六十人,取道水

 

路回壽張縣。馬將軍一路上小心戒備,夜宿曉行,未曾有失。船過山東,泊在阿城鎮,恰巧遇到一位少年行客,馬將軍見他儀容俊美,舉止嫻雅,

 

於是招那少年閒談。少年和老將軍指天說地,甚是投懷,官船啟程後,亦附載而去。以後的事無人知曉,約莫過了四、五日光景,老將軍的船在張

 

秋鎮附近的河水飄蕩,兩岸的船家嗅著腥氣太重,上來一看,一船人悉數被人殺死,不知是否因冤氣太重,屍首的鮮血竟不曾乾涸,將一條河水染

 

得通紅通紅,人稱『赤水案』。當時的山東撫軍朱鵬振商請師父聯手討伐,陸續殲滅其中十二個人,盜魁一路南逃到廣西,被師父擊殺在道上。」

 

 

月波強笑道:「你說的內容和我聽到的並無不同,韓大哥怎麼今日這樣好談興,講起這些陳年舊事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哼了一聲,道:「剛剛和妳說的是人所共知的。人不知的是當年馬將軍船上的少年,衣上繡有甚是稀奇的蘭花紋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一船人都死絕了,怎樣才知道那人的衣上繡了蘭花呢?不會弄錯吧?」

 

 

    「不錯!那是馬將軍臨死時攫在手中的一塊衣料,滿船人沒有一個料子與這一塊相同。那是兇手留下的證物。師父留存至今,那被我師父在廣

 

西襲殺的盜魁身上穿得是同樣花紋的衣服。為何妳卻說這同樣形制的蘭花妝盒是母親的遺物?妳和『赤水十三梟』有什麼牽連?」

 

 

    「韓大哥這話情理欠通,『赤水十三梟』當年不是已被袁野濱和朱鵬振殲滅了麼?朱鵬振還因此榮陞知府。月波不明白韓大哥一再重提舊事是

 

為什麼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頓了一頓,終於還是搖搖頭道:「『赤水十三梟』並未全數殲滅。當年師父因為一念之仁放走了盜魁衛雲泱。除了我,他誰也不曾提

 

起。高家這樁命案,與當年『赤水案』在手法上有許多雷同之處,這便是文提刑找上我們師徒的原因。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微笑道:「韓大哥為何告訴得我這般詳細……難道是料定月波走不脫?」

 

 

    「連兇手也不知道這支蘭花簪子,能說得太多。真相已近乎水落石出。」韓希烈定定看住她:「樁樁件件,都能兜攏得起來,唯獨不知妳和這

 

個案子究竟有什麼關係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既然真相已近水落石出。那韓大哥何必著急。」月波再次將酒杯一推,道:「上回匆匆別過已半月未見,難道不用坐下來好好說上幾句,這

 

是月波最愛的『醉紅妝』,韓大哥不喝上一杯嗎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見她言笑晏晏、舉止溫柔,不由得心中一動,然而這一瞬之念馬上被自己推翻了:莫非到此地步,我韓希烈竟還奢望月波她是無辜的?

 

 

    月波見他越發沉了臉,他的心思也猜著七、八分,笑道:「怎麼?韓大哥不喝?……啊!是了,你當然不敢喝,你怕我在酒裡下毒。那麼這一杯

 

我只好自己喝了。」說時,端起酒杯仰面飲了個罄淨,當了他的面再將杯子翻轉過來,果然涓滴未餘。「我本姓衛青的『衛』,祖輩是萬源縣人。

 

『春劍梅瓣』正是產自我故鄉萬源縣。這樣,韓大哥知道我是誰了麼?」說這話時,她的神色一直是從從容容的,韓希烈卻是瞬間變了臉色。

 

 

    魏月波又替自己斟了一杯,道:「我是衛雲泱的獨生女兒。」

 

 

    恍若一記悶雷響在耳邊,韓希烈怔怔地瞪著她看,好半晌才平了臉色,嘆了口氣:「師父當年並未趕盡殺絕的內情無人知曉,二十年來耿耿於

 

懷。一直對馬將軍一家抱愧在心,所以不問世事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你可知那時他為何下不了手?」她笑了,那一笑揚在她的臉上,看上去竟有幾分慘厲怕人:「娘親望他手上的刀尖撞去,撞得鮮血四濺才引

 

動了這老匹夫的一點惻隱之心。想不到就在我們父女放下心來的當口,那朱鵬振又帶了一彪人馬追到渡口殺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。娘將我藏在岸邊

 

的一個草窠子裡,我眼睜睜看著我爹爹身中數刀摔下河去,娘被他們凌辱至死。這就是你們如今眾口傳說替天行道的英雄義士的所作所為!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道:「師父不是這樣人!他只知他棄刀而去,以後的事他全然不知!」

 

 

魏月波那嬌媚的面容此刻雖然帶著笑,卻顯得冷森森的:「他是全然不知呢?還是全然不提?而今真放也好,假放也罷,總之,他將我們一家逼入

 

死地。我一個八歲的小孩子,被歹人四鄉八縣的轉賣,最後落腳在臨清。快要餓死街頭時,我想的是報仇,被賣入妓院時,我想的仍是報仇!這倚

 

門賣笑的日日夜夜,每一回我都不曾忘記告訴自己:是誰害得我們一家如此下場!可惜自他隱居北谷之後,絕難有機會接近,正在此時,你卻自己

 

送上門來。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道:「妳只知自己有家人,難道絕不知道被妳爹殺害的人,也是個個有父母兄弟妻兒的?妳只知自己可憐,那些枉死的人就都不可憐了

 

嗎?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輕聲道:「國法有例:罪不及妻孥。爹爹犯了罪自有國法審判,他們是憑仗了些什麼可以對我衛家動用私刑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被她駁得無話可答,一時也沉默下來。

 

 

    「那支蘭花簪……」她笑嘻嘻地指點著,韓希烈聽她提起,格外留神,「是我十四歲時第一次梳櫳,『那人』自我妝匣拿走的舊物。」

 

 

    彷彿猜著了什麼,韓希烈的面孔慘白如紙:「妳說什麼?」

 

 

    魏月波別開目光,冷笑道:「我們父女失散多年,風霜摧折面目已改,哪裡還認得彼此模樣?我晨起梳妝,他就發覺了這支髮簪——誰料到天

 

底下竟有這樣事呢?我第一個男人竟然就是自己的生身父親。淪落風塵已是不堪回首,這種逆倫之事,畜生尚且不忍為,韓大哥,你說,我是不是

 

連畜生也不如呢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心下慘然,胸中憤恨不平之氣不覺已平了大半,別有一種痛惜愛憐之情油然而生,本來若無夏津一案,他和月波已論及嫁娶,八載的恩

 

情豈是說忘便忘,今日冒險來見她,也是心裡放不下這個人,哪裡真能對她痛下殺手。

 

 

    「好了!盡說這些敗興的話豈不是無趣得很。」月波雙手擎盅,笑向他道:「韓大哥難道就不能像從前那樣陪月波喝上一杯麼?」

 

 

    但見那酒色鮮紅瀲灩,卻不知是否能催魂奪命。韓希烈一嘆,道:「現在還來得及。妳和我走吧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你說什麼?」魏月波先是一愕,只覺笑不可抑,格格笑將起來,整個人伏到桌案上,聳動著雙肩。那模樣也不知在哭還是在笑,她抬起臉

 

來,將眼角笑出來的淚用手絹揩乾。酒杯掌不住翻倒,流了一桌,像一攤紅色的眼淚。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正色道:「妳和我走,不用受制任何人,不必再受苦,我不會再讓妳受苦。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漸漸收了笑,道:「為時已晚。韓大哥,我哪兒也去不了,你明白嗎?這個身子由不了我自己作主。你我之間,只剩杯酒的情誼。」她重

 

新添杯換盞,語氣是那樣淡漠。「你不喝?月波自斟自飲也是無聊。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看定了她一雙比酒更沉酣醉人的明眸,終於是下定了決心。決絕地道:「相知八年,值此一杯酒。」說畢,接過她手中的杯子,昂首一

 

飲而盡。

 

 

    「好!無情豈是真英雄。我也乾了這一杯!」月波也自揚首再飲一杯,這杯飲完,只覺頭重有十幾斤,腦裡騰雲駕霧一般,滿眼景物都旋轉起

 

來,連椅子帶人重重摔在了地上。

 

 

    「月波!」韓希烈棄刀向前,推開桌椅,一把將她攙在懷裡,急道:「妳這是怎麼了?」

 

 

    她被他微撼了撼,有點清醒,笑道:「也不怎麼了,我要去找我娘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妳說什麼?這……這酒有毒?」韓希烈連忙運起一口真氣,卻覺胸口凝滯,一時竟提不上來,果然是中毒之徵。苦笑道:「我韓希烈何德何

 

能,妳竟選了和我一道玉石俱焚。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仍是那樣笑嘻嘻的,把頭搖了兩搖,道:「酒沒有毒。」向瓶几上那盆蘭一指,「有毒的是『寒骨香』,那是爹爹親手栽植,費了十年功

 

夫才養成的。你看,它美不美?和爹爹最愛的『春劍』模樣一般無二,誰料到中毒之後渾身筋脈凍結,起藍紫斑點,一聲不響就死了呢?朱鵬振和

 

金少蓀已先一步上路,月波隨後就來。」

 

 

    他摸摸她的手,冷得像鬼,如脂般的玉膚浮上塊狀的紅斑。顫聲道:「妳的心為什麼這麼狠?妳殺朱知府和我是為了報仇,金公子和這事毫無

 

關聯,是無辜的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這也由不得我。朱鵬振死有餘辜,金少蓀那是自尋死路。朱鵬振一向不好美色,若非藉金少蓀從中穿針引線,我也奈何不了他。要怨也只能

 

怨他自己貪杯好色,陪我喝了許多的『醉紅妝』。」她喘了口氣,又道:「『寒骨香』常人聞來是無毒的,只有以『醉紅妝』,把毒引經年累月種

 

在體內,才能收效。」說話之間,她膚上的紅斑漸呈紫色,口裡不住呵著冷氣,似乎發作得更快了。

 

 

    「月波,妳清醒些,這毒有沒有解?」他吼道:「妳快跟我說了。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又是笑得含糖也似的,點頭道:「解藥只有一服,你剛剛喝下去的便是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什麼?」韓希烈像被打了一記悶棍,腦海裡的事物,風車一樣旋轉起來:   「是……那杯酒?我不明白,妳不是也喝了嗎?我不明白……」

 

他語無倫次的說著,自己也不曉得說了些什麼,抱著她的手顫抖了起來,一滴淚落在她發青的面頰上。

 

 

    「你遇到我何嘗有一次明白過?」她笑得如釋重負,本來渙散的眼神變得十分清澈,心裡好像從沒這麼清楚過。她想替他擦擦淚,卻無能為

 

力。「那把酒壺是鴛鴦盅。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也明白過來了,「鴛鴦盅」乃是酒器內暗藏兩個酒格,只要撳下壺把上的機關,便能隨意自如的轉換。

 

 

    「沒有其他的解藥了嗎?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堅定地搖搖頭,「爹爹只給我一服。就是怕我放了你呀。韓大哥,你狠不過他,你太過重情……要怎樣跟他鬥呢?今日他殺了金少蓀和朱

 

鵬振就是要斷你的後路,『寒骨香』是驗不出來的,仵作勘驗只會說是鬥毆致死,這是他的得意之作。除了告御狀之外,你沒有路走了。找到曲

 

蓉,才能定他的罪。把孩子帶到京裡去吧!

 

 

    「我要帶妳走!」他惡狠狠地說,又落下一滴淚,燙在她的眼瞼上。

 

 

    「好!你陪我再說一會兒話,說完了,要去哪兒我跟著你。」見韓希烈點了點頭,她微笑道:「有一句話我擱在心裡頭一直沒能問你,我……我

 

跟過別人,你難道沒嫌過我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道:「我出身草莽,無父無母孑然一身,跟了我注定吃苦。妳又何嘗嫌過我?妳放心,那時候我就同妳說了,這趟回來我們就成親,到

 

如今我的心不變。是妳說的:『人心換人心』,妳不變我不變。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點了點頭,偎進他的懷裡:「韓大哥,我要的不多,只要一件嫁衣、一對龍鳳花燭、一頂大紅花轎抬了進門……我要的是所有女人家都有

 

的,你說,月波不貪心吧?」

 

 

    韓希烈此時淚收也收不住,兩隻手摟緊她,道:「是不貪心,簡直有點小氣了。一輩子的事哪能這樣草率,迎親的隊伍一定要長長兒的,一路

 

上還要吹吹打打,把妳迎進門裡。」

 

 

    月波輕輕道:「八年情意,值此一杯酒。」像睡過去似的把臉埋在他的胸口。

 

 

    她的身子已全然冰了,韓希烈輕輕一抱,將她抱了起來。站在月光之中。

 

 

    那以後,金家的畫舫燒了起來,火勢一盡,知州高天衢帶著官兵趕到,檢點船上的屍首,找到了金公子、朱知府燒成焦炭一般的屍塊,偏偏不

 

見了魏月波。知州有令:「察前五品觀風使韓希烈,勾結盜匪,妄殺平人。狼子野心,狡詐兇殘。山東知府朱鵬振、夏津知縣高知敏、吏部尚書公

 

子金少蓀先後遇害,著朝廷頒發緝捕文書,生死毋論、緝拿歸案。」

 

 

    再之後,山東小兒紛紛傳唱起一民間小調:

 

 

解賊一金并一鼓,

 

 

迎官兩鼓一聲鑼。

 

 

金鼓看來都一樣,

 

 

官人與賊不爭多。

 

 

    至於韓希烈如何找到曲蓉,又如何進京告御狀,那又是後話了。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utopiaB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